我为了帮女儿带孩子,从南京飞到日本东京。
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,只能自己摸索。
这三个月来,我忍着听不懂的话,吃不惯的饭,默默地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里。
我为了什么?只是想帮女儿分担辛苦,多陪陪外孙。
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,我6岁的外孙竟然对我说了一句话。
我愣在原地,手里给他新做的小棉袄也滑落在地。
那晚,我默默订了回国的单程机票……
01
我叫张桂兰,今年六十三岁。
退休前,我在南京一所小学教了三十八年语文。
学生们都说我讲课像讲故事,声音像秦淮河边的风,柔和又有力量。
退休那年,我以为日子会轻松下来,每天喝喝茶,和老姐妹们跳跳广场舞,偶尔去夫子庙逛逛。
可没想到,退休不到一年,女儿晓晴就打来电话。
“妈,你能不能来东京帮我带带孩子?”
晓晴的声音里满是疲惫,我一听就知道,她是真的撑不下去了。
晓晴在东京工作八年了,嫁给了日本人山本和夫。
和夫是个好小伙,对晓晴挺好。
他们有两个孩子,大的叫山本浩然,六岁,小的叫山本美美,才两岁。
“妈,我真的忙不过来。”
晓晴在电话里说,“和夫妈妈说她只能帮我带一个孩子,两个太累了。美美还小,她白天帮我看着,但浩然放学后没人接,我下班又太晚。”
我听着女儿的话,心里酸酸的。
做母亲的,哪能听得了女儿这样求助。
“好,妈去。”
我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。
可挂了电话,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心里却开始犯嘀咕。
我这辈子没出过国,护照都没办过。
日语一个字都不会,去了那边,连买菜都成问题。
老伴五年前走了,这些年我一个人过惯了,突然要去陌生的国家生活,说不紧张是假的。
那天晚上,我给老同事王姨打电话。
“桂兰,你真要去日本?”
王姨的声音里满是担忧,“你想清楚了没?晓晴嫁过去,那是人家的地盘,你去了,处处得小心。”
“女儿需要我。”
我这样回答,“我不去,她怎么办?”
王姨叹了口气,“你啊,就是心太软。”
办签证的过程比我想象的麻烦。
各种材料,跑了好几趟鼓楼区的签证中心。
有一次,工作人员看着我的材料,皱着眉问,“您这个年纪,一个人去日本?”
我笑着说,“去看女儿,帮她带孩子。”
对方点点头,眼神里却有点复杂的神情。
那天从签证中心出来,我路过夫子庙。
正是初夏,秦淮河边的柳树绿得发亮,河面上飘着游船,空气里还有糖芋苗的香味。
我在河边长椅上坐了会儿,看着河面上的波光,心里突然有点舍不得。
南京,我住了六十多年。
这里的每条街,每个季节,我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。
可女儿需要我,我就得去。
签证下来那天,晓晴在视频里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“妈,太好了!你什么时候过来?我们去机场接你!”
我看着屏幕里女儿的脸,她瘦了不少,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。
“快了,妈收拾收拾就过去。”
我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一阵酸楚。
晓晴当年嫁到日本时,我是反对的。
不是不喜欢和夫,他确实是个好男孩。
我只是舍不得女儿走那么远,一年见不了几次。
可晓晴说,“妈,我爱他,我想跟他在一起。”
她眼里的光,我至今记得。
那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的样子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?
临走前一天,我去菜市场买了一堆东西。
梅干菜、板鸭、茶叶,还有南京的盐水鸭调料。
卖菜的老李看我买这么多,笑着问,“桂兰姐,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“去日本,看女儿。”
我说这话时,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。
“哟,日本!”老李羡慕地说,“桂兰姐你这福气,女儿在日本过得好吧?”
“挺好的。”
我笑着回答,心里却有点复杂。
是啊,别人眼里,女儿嫁到日本就是享福。
可只有做母亲的知道,女儿过得好不好,我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那天晚上,我一个人在家,把行李箱打开又合上,合上又打开。
带什么呢?
衣服、日用品,还有那些吃的。
我特意装了一罐自己做的辣酱,想着去了日本,给孩子们做点家乡菜。
收拾到一半,我看见梳妆台上的那瓶护肤霜。
是王姨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,说是进口的,能去皱纹。
我打开看了看,用得不多。
这些年,我从不在意这些。
脸上有皱纹就皱纹,岁月留下的痕迹,有什么好遮掩的?
可我还是把那瓶护肤霜放进了行李箱。
不知道为什么,那一刻,我心里突然有点慌。
02
飞机在成田机场降落时,我的腿有点发软。
十个小时的飞行,我几乎没合眼,脑子里全是陌生的画面。
走出海关,我看见晓晴站在接机口,旁边是和夫,还有推着婴儿车的山本夫人。
“妈!”
晓晴冲过来抱住我,我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。
“好了好了,妈来了。”
我拍着她的背,心里一阵心疼。
和夫走过来,恭恭敬敬地说,“岳母,您一路辛苦了。”
他的中文说得还行,就是带着点日本口音。
我笑着点点头,“不辛苦,帮你们是应该的。”
山本夫人站在一旁,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。
她说了句日语,和夫翻译,“我母亲说,欢迎您来东京。”
我也点头回礼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。
婴儿车里的美美睡得正香,小脸粉扑扑的,像个小团子。
我弯下腰看了看,“哎呀,长得真可爱。”
“妈,浩然在家呢,他今天可激动了,一直问外婆什么时候到。”
晓晴挽着我的胳膊,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。
从机场到家,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。
我看着窗外的东京,高楼林立,街道干净,车辆井然有序。
这座城市看起来很有条理,可我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。
他们住在港区的一栋高级公寓。
电梯很快,十秒不到就到了二十楼。
门一打开,一个小男孩冲了出来。
“外婆!”
浩然的中文很标准,他抱住我的腿,仰头看着我。
这孩子长得真俊,眼睛大大的,睫毛长得像小扇子,混血儿的样子特别招人喜欢。
“哟,浩然都长这么高了!”
我蹲下来,摸摸他的头。
浩然咧嘴一笑,露出几颗小白牙,“外婆,你会做红烧肉吗?妈妈说你做的红烧肉最好吃!”
“会啊,外婆明天给你做。”
我笑着答应,心里暖乎乎的。
房子很大,四室两厅,装修得简洁又明亮。
客厅的落地窗能看到远处的东京塔,晚上亮起来一定很美。
晓晴带我去了客房,“妈,这是你的房间,你看看还缺啥,我去买。”
房间不大,但收拾得很整洁,床单被子都是新的。
“挺好的,不缺啥。”
我放下行李箱,坐在床边,长长地松了口气。
终于到了。
晚饭是和夫做的,日式料理,摆盘精致得像画。
可我吃不惯,生的三文鱼,冷的米饭,还有那碗味增汤,我喝了一口就皱了眉。
“妈,不合胃口吧?”
晓晴看出来了,“明天我去中国超市,给你买点调料,你自己做。”
“不麻烦,我能吃。”
我笑着说,可心里想着,明天得自己下厨。
吃完饭,我打开行李箱,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。
梅干菜、板鸭、茶叶,还有那罐辣酱。
“妈,你带这么多干啥?”
晓晴有点惊讶,“这边中国超市啥都有。”
“自家的东西,吃着放心。”
我一边整理一边说。
浩然跑过来,盯着我的行李箱,“外婆,这是什么?”
“这是梅干菜,你吃过吗?”
我拿出一包,递给他。
浩然摇摇头,小心咬了一口,然后眼睛一亮,“好吃!”
我笑了,“喜欢吃,外婆以后多给你做。”
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的动静。
东京的夜晚安静得有点奇怪,听不到车声,只有偶尔的风声。
我想起南京,想起秦淮河边的热闹,想起夜市上吆喝的声音。
手机响了,是王姨发来的消息,“到了吗?还习惯吗?”
我回,“到了,挺好的。”
发完消息,我盯着天花板,鼻子突然有点酸。
可眼睛干干的,泪流不下来。
03
在东京的头两个月,我过得挺充实。
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,给全家人做早饭。
煎饼、豆浆、包子,我都会做。
浩然特别爱吃我做的早饭,每次都能吃三个小包子。
“外婆,你做的包子比幼儿园的好吃一万倍!”
他这么说的时候,我心里就像抹了蜜。
送浩然去幼儿园,是我每天的任务。
幼儿园离家不远,走路一刻钟就到。
浩然牵着我的手,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
“外婆,你看那个是樱花树。”
“外婆,那个爷爷遛的是秋田犬。”
“外婆,我今天要学折纸。”
我听着他的话,觉得心里满满的。
孩子就是孩子,单纯又可爱。
幼儿园门口,总有不少日本妈妈。
她们打扮得体,化着淡妆,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。
看见我,她们会点头微笑,但不会多聊。
我也笑着点头,用不太标准的日语说,“早上好。”
有一次,一个妈妈主动跟我搭话。
她说了好长一串日语,我一句没听懂。
浩然在旁边翻译,“她说问你是不是从中国来的。”
“是的。”
我点点头,她又说了几句。
浩然继续翻译,“她说你很厉害,这么大年纪还来日本。”
我笑了笑,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
这么大年纪?
我才六十三岁,在南京,我还能教书,还能跳舞,还能爬紫金山。
怎么在这儿,就成了“这么大年纪”了?
送完浩然,我会去附近的公园溜达。
公园里有很多老人,有的散步,有的打太极。
我想跟他们打招呼,可语言不通,只能笑笑。
有一天,我在公园长椅上坐着,一个老太太走过来,坐在我旁边。
她说了句日语,我摇摇头,“不好意思,我听不懂。”
她愣了一下,然后指指天空,又指指我,最后比了个笑脸。
我明白了,她在说今天天气好。
我也笑着点点头。
老太太从包里掏出一个橘子,掰成两半,递给我一半。
那一刻,我的眼眶有点热。
这是我来东京后,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温暖。
我接过橘子,轻轻说了声,“谢谢。”
下午四点,我去接浩然放学。
他看见我,总是蹦蹦跳跳跑过来,“外婆!你来啦!”
他会跟我讲幼儿园的事,谁跟谁吵架了,谁的玩具坏了,老师教了什么新歌。
我听着他叽叽喳喳,觉得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。
回到家,我会给他做点心。
绿豆糕、红糖糍粑,还有南京的糖芋苗。
浩然吃得开心,“外婆,你怎么什么都会做?”
“外婆以前给你妈妈做过好多次。”
我笑着说,心里却想起晓晴小时候。
那时候,她放学回来,总是缠着我问今天做了啥好吃的。
可现在的晓晴,基本不吃我做的菜了。
她说要控制体重,说日本流行瘦美。
有一次,我炖了鸡汤,晓晴只喝了一小碗,“妈,太油了,我晚上不能吃这么腻的。”
我看着那一锅汤,心里有点堵。
可我没吭声,只是把汤装进保鲜盒,放进冰箱。
晚上,山本夫人会过来。
她每次来,都会带点水果或者日式点心。
她跟和夫说日语,和夫偶尔会翻译给我听。
但大多时候,我只能坐在旁边,听着他们聊,完全插不上话。
有一天晚上,山本夫人拿着一本育儿书,跟晓晴和和夫说了好多。
我看见晓晴点头,和夫也点头。
后来晓晴告诉我,“妈,婆婆说,浩然不能穿太多衣服,日本讲究薄着,穿太多抵抗力会差。”
我皱了眉,“可现在是秋天,早晚凉。”
“妈,这是日本的教育方式。”
晓晴的语气有点急,“你就听婆婆的吧。”
我没再说话,只是点点头。
可心里却憋着一口气。
什么教育方式?
孩子冷不冷,我这个外婆会不知道?
那天晚上,我睡不着,翻来覆去。
我想起王姨的话,“你去了,处处得看人家脸色。”
原来她说得没错。
04
十一月的东京,秋天越来越浓。
我的生活像上了发条,每天重复。
做饭,送孩子,买菜,做饭,接孩子。
日子过得快,可我却觉得累。
不是身体累,是心累。
有一天,我给浩然做了红烧肉。
这是他最爱吃的,每次都能多吃一碗饭。
可那天晚上,山本夫人来了。
她看着桌上的红烧肉,皱着眉说了几句日语。
和夫翻译,“我母亲说,孩子不能吃太多油腻的菜,对身体不好。”
“这不是油炸,是红烧。”
我解释,“而且我用的瘦肉,没多少油。”
山本夫人又说了几句,语气有点重。
和夫有点尴尬,“我母亲说,中国菜都太油腻,不健康。”
我的手攥紧了筷子,手心全是汗。
太油腻?不健康?
我做了四十年的菜,从没人这么说过。
晓晴看气氛不对,赶紧打圆场,“妈,你别介意,婆婆对孩子的饮食要求高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放下筷子,站起来,“我去洗碗。”
厨房里,我看着那盘没吃完的红烧肉,眼眶又开始发热。
可我不能哭,我都六十三岁了,怎么能为这点事掉泪?
第二天,我去中国超市买菜。
超市里都是中国人,听着乡音,我心情好了点。
买菜时,旁边一个大姐跟我聊起来。
“第一次来日本吧?”
“是啊,来帮女儿带孩子。”
“哎,都一样。”
大姐叹口气,“我来了三年,还是不习惯。”
“咋不习惯?”
“这边规矩太多。”
大姐压低声音,“什么都要按他们的来,稍微不一样,就被说。”
我点点头,没吭声。
大姐又说,“而且啊,日本人有时候看不起中国人,这是真的。”
“不会吧?”
我有点不信。
“你住久了就知道了。”
大姐摇摇头,“表面上客气,心里不一定咋想。”
回家的路上,我一直想着大姐的话。
真是这样吗?
我想起幼儿园门口那些日本妈妈的眼神。
礼貌,客气,可总隔着点什么。
那天下午,我去接浩然。
他的老师叫住我,说了一堆日语。
我听不懂,只能尴尬地笑。
浩然翻译,“老师说,以后别给我带中国点心来幼儿园。”
“为啥?”
“因为其他小朋友会要,老师说幼儿园不让带外面的食物。”
浩然声音小小的。
我的心突然抽了一下。
原来我做的点心,在这儿是“外面的食物”。
原来我的一片心意,在这儿是“不被允许”的。
晚上,我跟晓晴说起这事。
“妈,这是幼儿园的规矩,不是针对你。”
晓晴低头看手机,没抬头。
“我知道,就是觉得……”
“觉得啥?”
晓晴抬起头,语气有点烦,“妈,你能不能别想那么多?”
我张了张嘴,最后没说话。
那天晚上,我给王姨发了很长的消息。
我说我不习惯这里。
我说我做的菜被嫌弃。
我说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。
王姨很快回,“桂兰,要不你就回来吧,何必受这气?”
我看着消息,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半天。
回去?
可晓晴怎么办?
孩子们怎么办?
我关掉手机,躺在床上。
窗外的东京塔亮着红光,照进房间。
我看着那光,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。
闯进了女儿的生活,闯进了这个陌生的城市,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。
05
十二月初,东京开始冷了。
我给浩然穿了件小棉袄,送他去幼儿园。
可下午接他时,棉袄不见了。
“浩然,棉袄呢?”
“老师说太热了,让我脱了。”
浩然说得自然,像这是很正常的事。
我摸摸他的手,凉得像冰。
“冷不冷?”
“不冷。”
浩然摇摇头,“老师说,日本的孩子要薄着,这样身体好。”
我听着这话,心里五味杂陈。
回到家,我跟晓晴说起这事。
“妈,这是日本的教育方式。”
晓晴一边给美美喂饭,一边说,“你看幼儿园的日本孩子,哪个穿得多?”
“可浩然的手那么凉。”
“那也不能多穿。”
晓晴语气很坚定,“妈,我们在日本,就得按日本的方式来。”
我没再吭声,去厨房做晚饭。
切菜时,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。
血涌出来,我赶紧用水冲。
可站在水龙头前,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。
不是因为疼,是心里憋的那口气,终于憋不住了。
我在这儿,说的每句话都是错的。
做的每件事都不对。
我穿的衣服,我做的饭,我带孩子的方式,全都要被纠正。
我六十三年的生活经验,在这儿一文不值。
那天晚上,山本夫人又来了。
她拿着一本育儿书,跟晓晴看。
她们说了好久的日语,和夫在旁边点头。
我抱着美美,坐在沙发上,听着她们聊。
一句都听不懂,可我知道,她们肯定又在说我哪儿做得不好。
果然,山本夫人走后,晓晴过来了。
“妈,婆婆说,你别老给浩然喂饭。”
“我没喂,我只是帮他夹菜。”
“那也不行。”
晓晴说,“日本讲究让孩子独立,啥都要自己来。”
“他才六岁。”
“六岁在日本,已经是大孩子了。”
晓晴语气有点不耐烦,“妈,你能不能试着适应这边的文化?”
适应?
我怎么适应?
我在南京活了六十三年,现在要我全盘推翻,按这儿的方式来?
“还有,妈,婆婆说你别老跟浩然说中文。”
晓晴又说,“浩然是日本人,得说日语。”
“可他也是中国人。”
我的声音有点抖,“他身上有一半中国血。”
“但他生在日本,长在日本,他就是日本人。”
晓晴说得斩钉截铁,“妈,这事你别争了。”
我看着女儿,突然觉得她好陌生。
这还是我的晓晴吗?
那个在秦淮河边长大的女儿,那个爱听我讲《三字经》的女儿,那个说“妈,我永远不会离开你”的女儿。
现在的她,眼里只有日本的规矩,日本的教育,日本的一切。
那天晚上,我翻到浩然幼儿园发的照片。
是圣诞节活动,孩子们打扮成各种角色。
浩然穿着小超人的衣服,笑得特别开心。
照片下有家长的留言。
我看不懂日语,用翻译软件翻。
一条留言写着,“浩然的外婆是从中国来的吧,穿得有点老土。”
我的手机差点摔地上。
原来,她们背后是这样看我的。
我打开相册,看自己来日本前的照片。
那是王姨在夫子庙给我拍的。
我穿着件青色毛衫,头发盘得整齐,笑得自信。
可现在呢?
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。
头发还是那样,衣服还是那样。
可眼里的光,没了。
06
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,和夫和晓晴都要加班。
山本夫人打电话说,她要去参加社区活动,今天没法来帮忙。
“妈,今天就麻烦你了。”
晓晴出门前说,“美美要按时喂奶,浩然要按时午睡。”
“我知道,你去吧。”
我送走他们,转身看着两个孩子。
美美还在睡觉,浩然坐在地毯上玩拼图。
“浩然,今天咱们干点啥?”
“外婆,我想吃你做的包子。”
浩然抬起头,眼睛亮亮的。
“好,外婆给你做。”
我卷起袖子,开始和面。
浩然在旁边看,“外婆,你教我好不好?”
“好啊。”
我笑着说,“来,外婆教你揉面。”
浩然的小手软乎乎的,揉面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可他很认真,一边揉一边问,“外婆,这是什么?”
“这是面粉,加了水,就变成面团了。”
“为啥会变面团?”
“因为……”我想了想,“面粉里有种东西,遇水就粘在一起。”
浩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我们一起包了一上午的包子。
浩然包得奇形怪状,可他高兴得不得了。
“外婆,这是我包的!”
他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包子,脸上全是得意。
“嗯,浩然包得真棒。”
我摸摸他的头,心里暖暖的。
这才是祖孙该有的样子。
不是规矩,不是理念,就是简单地在一起,做点开心的事。
包子蒸好,我给浩然盛了一盘。
他吃得满嘴油,“外婆,太好吃了!”
“喜欢吃,外婆以后常给你做。”
我说着,心里却有点酸。
以后?
还有以后吗?
吃完午饭,我哄浩然午睡。
他躺在床上,拉着我的手,“外婆,给我讲个故事吧。”
“好,外婆给你讲《小兔子乖乖》。”
我轻声讲着,浩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
我看着他的小脸,鼻子突然一酸。
这孩子,身上流着一半我们家的血。
可他的未来,却要按另一半的规则走。
他会不会有一天,连中文都不会说了?
他会不会有一天,连外婆是谁都不记得了?
下午四点,浩然醒了。
我给他换睡衣,准备带他去楼下公园玩。
他站在那儿,乖乖让我给他穿衣服。
我拿着小棉袄,正要给他套上。
浩然突然抬头,看着我。
他的眼神很认真,像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。
然后,他指着我的脸,说了八个字。
那八个字,让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。
我保持着给他穿衣服的姿势,僵在那里。
浩然还在看我,眼神里没恶意,就是单纯的好奇。
可那八个字,像八把刀,狠狠扎进我心里。
我的手开始抖,棉袄从指尖滑落。
时间好像停住了。
我听见自己的心跳,一下,一下,沉重又缓慢。
07
我站在房间里,手里还攥着那件小棉袄,脑子里全是浩然的那八个字:“外婆,你的皱纹好多。”
这八个字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,让我喘不过气。
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,皮肤松弛,青筋凸起,确实是老了。
可这话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,还是让我心像被刀割了一样。
我放下棉袄,默默走进客房,打开行李箱,开始收拾东西。
晓晴晚上回来,看到我在收拾,愣住了。
“妈,你干啥?”
“我想回南京。”
我的声音很轻,但语气很坚定。
晓晴急了,“妈,你怎么了?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?你说啊!”
我没抬头,继续叠衣服,“没什么,就是觉得在这儿帮不上忙。”
晓晴一把抓住我的手,“妈,你别这样,浩然和美美都需要你,我和和夫也需要你。”
我抬起头,看见她眼里满是泪水。
可我还是摇摇头,“晓晴,我累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订了第二天的机票。
晓晴哭着求我,和夫也在旁边劝,可我心意已决。
我不是生气,我只是觉得,我在这儿,像个多余的人。
08
第二天早上,我早早起床,给浩然和美美做了最后一顿早饭。
煎饼、豆浆,还有浩然最爱的红烧肉。
浩然吃得开心,嘴里塞满肉,“外婆,这肉太香了!”
我笑着摸摸他的头,“喜欢吃,外婆以后再给你做。”
可我说这话时,心里清楚,怕是没多少“以后”了。
送浩然去幼儿园的路上,他牵着我的手,照常叽叽喳喳。
“外婆,今天老师说要教我们折圣诞树。”
“外婆,你看那只鸟,好漂亮!”
我笑着应和,可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。
到了幼儿园门口,我蹲下来,帮浩然整理书包。
他突然抱住我,“外婆,你别走好不好?”
我一愣,心头一热,“浩然,你怎么知道外婆要走?”
“昨天晚上我听见妈妈哭了。”
浩然低着头,小声说,“她说外婆要回中国了。”
我鼻子一酸,摸着他的脸,“外婆只是回去看看,过段时间再来。”
浩然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
我强挤出个笑,可心里的酸楚怎么都压不住。
回到家,我收拾好行李,准备去机场。
晓晴红着眼送我,山本夫人也来了。
她说了几句日语,和夫翻译,“我母亲说,她很感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,希望您以后常来。”
我点点头,礼貌地说,“谢谢,也麻烦你们照顾晓晴和孩子们。”
山本夫人看着我,眼神复杂,但没再说话。
我拖着行李箱,走进机场安检口。
回头看,晓晴站在那儿,抱着美美,泪流满面。
那一刻,我差点改变主意。
可我还是咬咬牙,转身走了。
09
回到南京,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。
每天早上,我去夫子庙散步,下午和王姨她们跳广场舞。
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晚上,我翻着手机,看着浩然和美美的照片,心头空落落的。
王姨看我魂不守舍,劝我,“桂兰,你别老想着日本的事,孩子大了,有自己的生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叹了口气,“可我总觉得,晓晴在那边过得不好。”
“她不好,你就回去帮她啊。”
王姨瞪我一眼,“你这人,就是刀子嘴豆腐心。”
我笑了笑,没接话。
可心里却开始动摇。
半个月后,晓晴打来视频电话。
“妈,你在南京还好吗?”
她声音沙哑,眼圈还是红的。
“好,挺好的。”
我嘴上这么说,可看着她憔悴的脸,心里不是滋味。
“妈,我想你了。”
晓晴突然说,“浩然也想你,他老问我外婆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我心头一震,强装镇定,“浩然还小,过几天就忘了。”
“他不会忘。”
晓晴摇摇头,“妈,你不知道,你走后,浩然每天放学都问我,外婆去哪儿了。”
我没说话,眼眶却热了。
“妈,你能不能再来?”
晓晴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真的需要你。”
我沉默了半天,终于说,“让我想想。”
挂了电话,我坐在沙发上,盯着窗外的秦淮河。
河面上的灯光一闪一闪,像在跟我说话。
我想起浩然那句“你的皱纹好多”,突然觉得,也许我误会了孩子。
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,哪懂什么恶意?
也许,他只是好奇,只是想表达什么。
我打开行李箱,翻出那本《三字经》,想起浩然学儿歌的样子。
我突然有点后悔。
也许,我不该那么冲动就离开。
10
一个月后,我又踏上了去东京的飞机。
这次,我没带太多东西,只带了那本《三字经》和一罐新做的辣酱。
下了飞机,晓晴和浩然在接机口等我。
浩然一看见我,就扑上来抱住我的腿,“外婆!你真的回来了!”
我蹲下来,捏捏他的小脸,“外婆说过会回来,浩然想外婆没?”
“想!”
浩然点头,眼睛亮亮的,“我想吃你的包子!”
我笑了,心里的石头好像轻了点。
回到公寓,晓晴拉着我的手,“妈,这次你别走了,好不好?”
我没直接回答,只是说,“先看看吧。”
晚上,我给全家做了顿丰盛的饭。
红烧肉、梅干菜扣肉,还有一锅鸡汤。
浩然吃得满嘴油,晓晴也破例多吃了一碗。
“妈,你这手艺,真是绝了。”
晓晴笑着说,“我都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饭了。”
我看着她,笑了笑,“喜欢吃,妈以后多做。”
山本夫人也来了,她尝了我的菜,难得地点头,“很好吃。”
和夫翻译时,脸上带着笑,“我母亲说,她也想学做中国菜。”
我愣了一下,随即说,“好啊,改天我教她。”
那天晚上,家里难得有了点温馨的气氛。
可我心里清楚,之前的矛盾还在。
我得找机会,把事情说开。
11
第二天,我送浩然去幼儿园。
路上,他拉着我的手,犹豫了半天,终于开口,“外婆,我上次说你皱纹多,你生气了吗?”
我心头一震,蹲下来看着他,“浩然,你为啥说外婆皱纹多?”
“我听幼儿园的小朋友说,皱纹多是老了。”
浩然低着头,“可我觉得,外婆一点都不老,你会做好多好吃的,还会讲故事。”
我眼眶一热,抱住他,“外婆没生气,浩然说啥外婆都喜欢。”
他抬起头,笑得像朵花,“那外婆你别走,我喜欢你在这儿。”
我点点头,心里终于松了口气。
原来,孩子的话没恶意,只是单纯的表达。
回到家,我决定跟晓晴好好谈谈。
晚上,等孩子们睡了,我拉着晓晴坐下。
“晓晴,妈上次走,是觉得自己在这儿多余。”
晓晴愣住,眼圈红了,“妈,你怎么会多余?你是我的妈,是孩子的外婆。”
“我知道你忙,婆婆也有她的想法。”
我顿了顿,“可妈在这儿,做的每件事都被说不对,我怕自己帮倒忙。”
晓晴低头,沉默了半天。
“妈,是我不对。”
她终于开口,“我太忙了,老听婆婆的话,没考虑你的感受。”
我摇摇头,“妈不怪你,只是想跟你说,妈想帮你,但也想保留点自己的方式。”
晓晴点点头,“妈,我明白了。以后你想怎么带孩子,我都支持。”
我笑了,心里的结好像解开了。
12
接下来的日子,我开始主动适应东京的生活。
我报了个社区的日语班,虽然学得慢,但能说几句简单的问候了。
幼儿园的日本妈妈们见我努力学日语,态度也热情了些。
有一次,幼儿园组织亲子活动,我带了自制的绿豆糕去分享。
本来我有点担心,怕又被说“不合规矩”。
可没想到,孩子们吃得开心,老师也笑着说,“张妈妈的手艺真好。”
有个日本妈妈主动过来,用生硬的中文说,“这个糕点很好吃,能教我吗?”
我愣了一下,随即笑着点头,“好啊,改天来我家,我教你。”
那天活动结束,浩然拉着我的手,骄傲地说,“外婆,你做的糕点最好吃!”
我摸摸他的头,心里暖暖的。
回到家,我把这事跟晓晴说了。
她笑着说,“妈,你看,你在这儿多受欢迎。”
我摇摇头,“受欢迎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们需要我。”
晓晴抱住我,“妈,我们永远需要你。”
那一刻,我觉得,这趟日本没白来。
13
一个月后,幼儿园举办了一次文化节。
老师鼓励家长们展示自己国家的文化。
我犹豫了半天,决定带点中国元素去。
我准备了剪纸和书法,还教浩然唱了一首《茉莉花》。
活动当天,我穿着那件青色毛衫,带着浩然上台。
我先展示了一幅剪纸,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。
台下掌声一片,孩子们瞪大眼睛,好奇地围上来。
接着,浩然站在台上,奶声奶气地唱《茉莉花》。
他的中文发音还不标准,但唱得认真极了。
唱到一半,他突然跑下来,拉着我的手,“外婆,你也唱!”
我愣了一下,看着台下那么多双眼睛,有点紧张。
可看着浩然期待的眼神,我还是唱了起来。
“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,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……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台下的掌声却越来越响。
唱完,浩然的老师走过来,用日语说了几句。
和夫翻译,“老师说,她很感动,没想到中国文化这么美。”
我笑着点头,心里却想,这不只是文化,这是我和浩然的纽带。
活动结束后,几个日本妈妈围过来。
她们用简单的英语和我说,想让我教她们剪纸。
有个妈妈还说,“张妈妈,你的笑容真美,皱纹是岁月的礼物。”
我愣住了,随即笑了,“谢谢,你们也很美。”
那一刻,我突然觉得,那些曾经让我难过的评论,都不重要了。
14
文化节后,我的生活好像有了新的色彩。
山本夫人开始主动来学做中国菜。
第一次,她学着包饺子,手忙脚乱,包得歪七扭八。
我笑着帮她调整,“慢慢来,包饺子得有耐心。”
她点点头,难得露出笑脸,“桂兰,你的耐心让我佩服。”
我愣了一下,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。
那天晚上,我们一起吃了饺子。
山本夫人吃了一口,竖起大拇指,“很好吃,比我想象的好。”
晓晴在一旁笑,“妈,你这手艺都能开店了。”
我摇摇头,“开店干啥,给你和孩子们做就够了。”
浩然举着筷子,“外婆,我要吃十个饺子!”
我笑着给他夹,“吃吧,外婆给你包一辈子。”
饭桌上,笑声不断。
我看着这一家人,突然觉得,东京不再那么陌生。
15
几个月后,我和晓晴的关系越来越好。
她开始主动跟我聊她的工作,聊她的压力。
有一次,她下班回来,抱着我说,“妈,谢谢你一直在这儿。”
我拍拍她的背,“傻丫头,妈是你妈,帮你是应该的。”
浩然也变了。
他开始主动跟我学中文,每天晚上让我教他一首儿歌。
美美虽然还小,但每次我抱她,她都咯咯笑。
山本夫人也不再挑剔我的育儿方式。
她甚至买了一本中文食谱,说要学着做给浩然吃。
那天晚上,我站在阳台,看着东京塔的灯光。
我想起刚来时的不安,想起浩然的那八个字。
现在,那些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我在这儿,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重要的是,我的女儿,我的孩子,还需要我。
我打开手机,给王姨发消息,“我在东京,挺好的。”
发完,我笑了。
这次,是发自内心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