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言:一枚圆形出入证
1949年4月的北平,春寒料峭。
这座刚刚摆脱了围城之困的千年古都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:旧时代尘埃落定的萧索,与新纪元呼之欲出的躁动,奇异地混合在一起。
古老的城墙和胡同,第一次如此安静地聆听着汽车引擎的轰鸣,而不是炮声。
一辆黑色的苏制吉斯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长安街上,驶向中南海。
车内,周恩来的目光越过车窗,审视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。冬日的枯枝尚未完全抽出新芽,但阳光已经有了几分暖意,洒在那些挂着“庆祝北平和平解放”横幅的店铺门脸上,映出市民脸上混杂着迷茫、观望与期待的神情。
车队接近中南海西门,门口的警卫战士立正敬礼,目光在轿车挡风玻璃前的一个小物件上短暂停留后,便挥手示意放行。
整个过程流畅、迅速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。
车轮碾过门内的石子路,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。周恩来没有看文件,也没有闭目养神。
他的视线,落在了那个刚刚发挥了关键作用的小物件上——一枚被精心放置在挡风玻璃右下角的圆形金属牌,上面刻着编号,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。
“杨师傅,把那个圆牌牌递给我。”
他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司机杨金铭应声将那枚温热的金属牌递到后座。周恩来用指尖摩挲着它的边缘,牌子制作得很规整,但除了编号,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个人信息。
轿车在勤政殿前停稳。
周恩来下车,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办公室。他叫住了随行的保卫科科长,将那枚圆形出入证托在掌心,目光锐利如刀。
“刚才我的车进来,警卫没有示意停车检查,是因为这个出入证?”
保卫科长立正回答,语气中带着一丝对这套高效系统的自信:“是的,周副主席。”
“就是说,警卫见了这就放行,任何车辆都是这样?”
“是的。”
周恩来的眉头瞬间锁紧,掌心的那枚金属牌仿佛陡然增加了千钧重量。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不远处站岗的哨兵,声音里透出一种冰冷的严峻:
“这怎么可以?”
他将那枚金属牌举到科长面前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假如它丢了,别人捡去放上,同样可以进来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,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那看似寻常事物背后潜藏的巨大风险。
北平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,它是即将举行的国共和谈的中心,是新中国未来的心脏。这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,都可能牵动整个国家的神经。
周恩来的语气变得更加不容置疑:“马上换成纸质的,要大一些,印上姓名、单位、车牌号,司机师傅的照片也要贴上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,那里是紫禁城的轮廓。
“不是我们进了北平,一切就平安无事了。”
“百密一疏”这个词,在他的字典里,等同于“不可饶恕”。
“周副主席放心,我立刻去办。”保卫科长额上渗出细汗,他被这雷霆万钧般的指示震慑住了。他意识到,自己眼中高效的安保措施,在真正的战略家眼中,不过是一个充满致命漏洞的摆设。
就在这时,一名秘书快步从勤政殿内跑出,神色匆忙。
“周副主席,勤政殿有您的电话。”
周恩来将那枚已经被宣判“死刑”的圆形出入证交还给保卫科长,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整了整衣领,快步走向那座见证了无数历史风云的殿堂。
他知道,相比于一个安保漏洞,真正严峻的考验,往往来自那根细细的电话线。
他走进办公室,拿起沉甸甸的黑色听筒,声音沉稳如初:
“我是周恩来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的,是一段被核实的情报。声音不高,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。
01:溪口的阴影与空无一人的机场
“情况已经落实,南京方面的和谈代表张治中,没有直接从南京出发,是先去了奉化的溪口蒋介石那里,才过来的。”
情报人员的声音清晰、冷静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,精准地击中了此次和谈最脆弱的环节。
周恩来握着电话,沉默了片刻。窗外,春日的阳光正好,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迅速沉淀下去,变得深不见底。
溪口。
这个位于浙江奉化的寻常小镇,因为一个人的存在,成为了当时中国政治版图上一个看不见的权力中心。
蒋介石,虽然已于1949年1月21日宣布“引退”,将“总统”之位交给了副总统李宗仁,但他从未真正放开过权力。
他退居溪口,更像是一只猛虎退回自己的巢穴,看似蛰伏,实则以遥控的方式,牢牢掌控着国民党军队的命脉和南京政府的决策。
张治中,这位被誉为“和平将军”的国民党元老,作为南京政府首席和谈代表,在飞往北平开启历史性谈判之前,却先去拜谒这位“下野”的总裁。
这个行为本身,就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。它像一团乌云,笼罩在即将开始的和平谈判上空。
这究竟是张治中个人的政治习惯,还是南京李宗仁政府的授意?抑或是,这本身就是蒋介石为了向共产党展示其“影响力”而精心导演的一出戏?
周恩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。他看到的,不仅仅是张治中一个人的行程,而是背后那张错综复杂、充满算计的政治网络。
李宗仁想“划江而治”,需要和谈的成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;白崇禧等桂系将领在长江南岸陈兵百万,既是李宗仁的筹码,也是战争的引信;而远在溪口的蒋介石,则希望和谈破裂,以便他能以“党国危难”为由,重新出山,收拾残局。
张治中的溪口之行,让南京代表团的身份变得模糊不清。他们究竟是代表渴望和平的南京政府,还是代表那个一心想将战争进行到底的蒋介石?
“知道了。”
周恩来对着话筒,只说了这三个字。声音平静,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。
他挂断电话,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对身边的秘书下达了一连串口头指示。
“取消我去机场迎接的计划。”
这个决定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。按照原计划,周恩来将亲自率队前往北平西郊机场,以最高规格迎接以张治中为首的南京代表团。这既是出于对这位老朋友的尊重,更是向外界展示共产党争取和平的巨大诚意。
此刻,取消迎接,无疑是一种外交姿态上的“降格”,一种无声的抗议。
“转告齐燕铭同志,”他继续说道,“接到南京代表后,不要安排任何欢迎仪式,直接送他们下榻六国饭店休息。”
“我会择时拜访。”
每一个词都经过了深思熟虑。不迎接,是表明态度;直接送去休息,是保留体面;“择时拜访”,则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。
他要让南京的代表们一落地,就能感受到北平四月天的“春寒”,让他们在走进谈判会场之前,先冷静地思考一个问题:他们,到底为谁而来?
与此同时,数百公里之外的天空中,一架名为“空中霸王”的美制C-54运输机正穿过云层,向北平飞去。
机舱内,以张治中为首的南京政府和谈代表团成员,心情各异。
张治中(字文白)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一生致力于调停国共关系,奔走于重庆、南京、延安之间,却眼看着国家一步步滑向内战的深渊。
如今,三大战役尘埃落定,长江以北已尽属共产党。这次北平之行,他深知是最后的机会,但溪口之行给他的压力,如同机翼下的气流,让他的心绪始终无法平稳。
他身边,邵力子、章士钊等代表,或闭目沉思,或低声交谈。有人还在轻松地念叨着:
“周恩来一向很守时,算算时间,他应该已经到机场了。”
他们对即将到来的“冷遇”一无所知,依旧沉浸在对一场高规格礼遇的期待之中。他们没有意识到,就在他们飞行的这几个小时里,北平的政治风向,已经因为一通电话而悄然改变。
飞机降落在西郊机场。
当舱门打开,扑面而来的,是北平干燥而寒冷的风。
风中没有欢迎的乐曲,也没有挥舞的旗帜。舷梯下,没有出现他们预想中周恩来那熟悉的身影,只有一个由中共中央办公厅负责人齐燕铭带领的、表情严肃的工作组。
没有鲜花,没有握手,没有热情洋溢的欢迎词。
只有一句简短而公式化的问候:“各位一路辛苦了,请上车吧,住处已经安排好了。”
从机场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的一路上,车队在寂静中穿行。南京代表们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,心中的失落与疑惑不断发酵。
这盆“冷水”,浇得他们措手不及。
他们终于明白,共产党送来的第一个信号,不是通过文件,也不是通过言语,而是通过这空无一人的机场跑道。
02:谈判桌上的第一道考题
六国饭店,这座位于东交民巷的西式建筑,曾是《辛丑条约》后外国使馆区的核心,见证了中国半个世纪的屈辱与沧桑。
如今,它被选为南京代表团的下榻之处,本身就带有一种深刻的历史隐喻——一个旧时代的权力象征,正在成为新时代谈判的舞台。
随后的几天,南京代表团成员被客气地“晾”在了饭店里。
除了日常的食宿安排,没有任何正式的会见或谈判议程。这种“冷处理”,让代表团内部的气氛日益压抑和焦躁。
他们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鸟,能看到北平的天,却感受不到任何谈判的实质进展。
直到4月2日,也就是代表团抵达北平的第二天下午,周恩来才在勤政殿正式会见了张治中一行。
会见厅内,气氛庄重而严肃。长条桌的两侧,分坐着国共两党的代表。
一边是周恩来、林伯渠、叶剑英等中共领导人,神情沉静,目光如炬;另一边是张治中、邵力子、黄绍竑等人,几天来的等待与揣测,让他们显得有些疲惫和不安。
没有过多的寒暄,在介绍完双方代表后,周恩来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直视着对面的张治中,问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问题。
这个问题,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切向了此次和谈最核心的症结。
“文白先生,”他的声音不高,但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,“你是南京政府的代表,还是蒋介石的代表?”
一针见血,直击要害。
张治中瞬间愣住了,他显然没有料到周恩来会如此开门见山,如此不留情面。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,试图维持作为首席代表的尊严。
“当然是南京国民政府的代表。”他的回答迅速,但略显底气不足。
周恩来等的就是这句话。他追问得更紧,语气也随之变得严厉起来:
“你既然是南京政府的代表,为什么临行前还要到溪口去见蒋介石呢?”
他没有给张治中任何喘息的机会,继续展开论述,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公开的政治剖析:
“你这样做,只会加强蒋介石的地位,混淆视听,证明蒋有力量控制南京代表团,控制和谈。”
“这种由蒋导演的和谈,我们是不能接受的,历尽战乱的人民也是不能接受的!”
这番话掷地有声,让整个会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南京代表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,无言以对。他们感受到的,不仅仅是责问,更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和道义制高点的压迫感。
张治中脸色涨红,他试图解释。他谈到了蒋介石虽然下野,但军权仍在握的现实;谈到了为了让未来可能达成的协议能够顺利执行,必须征得蒋的某种“谅解”。
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,因为他自己也清楚,溪口之行在政治上是何等的失策。
周恩来看穿了他的窘境,也看穿了南京政府内部的矛盾与软弱。他要的不是让张治中难堪,而是要彻底打掉南京代表团身后那道来自溪口的阴影。
在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之后,他的话锋一转,又展现出了极大的灵活性和诚意。
“当然,”他放缓了语速,目光重新变得温和,“我们不能因为你到溪口去见了蒋介石,就不跟你们和谈了。”
“和谈还是要谈的。”
批评与争取,原则性与灵活性,在这短短几分钟的交锋里,被周恩来运用得淋漓尽致。
他既明确了共产党的底线——不与蒋介石的傀儡谈判,又保留了和谈的通道,将球重新踢回给了张治中和其背后的李宗仁政府。
这场开场白,为整个谈判定下了基调:这是一场在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兵临长江天险的背景下,实力极不对等的谈判。
共产党要的不是妥协,而是南京政府如何“接受”和平的条件。
03:协定草案:字字千钧的“最后通牒”
真正的较量,在谈判桌上正式展开。
4月13日,双方代表在中南海勤政殿举行了第一次正式谈判。长桌上,一份名为《国内和平协定(草案)》的文件,成为了双方博弈的焦点。
周恩来首先拿起文件,代表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,对协定草案进行说明。他的姿态从容,语气平稳,但内容却字字千钧,不容置喙。
他首先谈到的是“战争责任”问题。
“战争的全部责任,应该由南京国民政府承担。”
他清晰地说道,“因为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协定,是保证今后国内和平的一个文件,所以必须在条款前文,明确这个责任。”
这句话,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。南京代表团成员的脸色立刻变了。
在他们的预想中,可以谈军队改编,可以谈政府改组,但要让他们在白纸黑字的文件上,承认自己是发动内战的罪人,这是情感上和政治上都难以接受的。
一位代表立刻提出异议,认为“战争责任”这样的词句过于刺激,希望能用更委婉的措辞,或者干脆删掉。
周恩来的回答斩钉截铁,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:
“如果可以删节,我们就不会写在上面了。”
他没有展开辩论,只是用一个简单的陈述句,就封死了所有讨价还价的可能。这背后传递的信息是:历史的功过是非,不容谈判。
紧接着,他谈到了第二个,也是最敏感的问题:战犯惩办。
协定草案第一条第一款明确规定:“惩办战争罪犯”。
这四个字,像四座大山,压在了南京代表团的心头。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,以及他们背后的南京政府高层,都在中共此前公布的战犯名单之上。
周恩来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忧虑,他主动做出解释,既有原则,又有策略。
“惩办,是要明确这个原则。但在惩办的原则下,我们可以给予宽大处理。”
他进一步举例,将矛头指向了另一个更无可辩驳的对象——日本战犯。他提到了不久前,南京政府在美国的压力下,悍然释放了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等260多名日本重要战犯的事件。
他的声音陡然提高,充满了民族大义的凛然正气:“对于这些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日本战犯,我们必须要求,签订协定后,由你们政府负责要回来,重办!”
南京代表试图以“追回战犯需要通过外交途径,耗时甚久”为由进行拖延。
周恩来立刻识破了这种伎俩,他干脆地回应:“期限可以商量,三个月不行,可以六个月,但绝不能遥遥无期!”
如果说战争责任和战犯问题还停留在政治和道义层面,那么接下来的军队改编问题,则是对国民党统治根基的直接触动。
草案要求,所有国民党军队,无论陆海空,都必须接受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”的统一指挥和改编。
南京代表团的一位将领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,他认为这等同于让国民党军队“缴械投降”,那个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”,在他看来,无异于一个驾临于国民政府之上的“太上政府”。
面对这种激烈的反弹,中共代表聂荣臻的发言,则彻底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,将冰冷的军事现实摆在了桌面上。
“这一点,应该没有什么考虑的余地。”
他的语气平静,却带着军人特有的杀伐决断。
“我们的渡江计划早已确定。现在讨论的,无非是如何来渡这个江——是和平地渡,还是战斗着渡。”
这句话,让谈判室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。
它赤裸裸地提醒着在座的所有人:谈判桌的背后,是长江北岸严阵以待的百万雄师。谈判的每一分钟,都在消耗着和平渡江的最后可能性。
谈判陷入了僵局。
04:六国饭店的争吵与溪口的怒火
夜幕降临,六国饭店。
南京代表团的套房内,灯火通明,但气氛却比白天的谈判会场更加凝重。一场激烈的内部争论正在爆发。
“他们哪里是来谈判的?这分明是让我们签投降书!”一位代表将协定草案的副本用力摔在桌上,言语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,“第一条就是惩办战犯,我们这些人,回去怎么交代?还能回去吗?”
“文白兄,你太天真了!”另一位代表将矛头直指张治中,“你还对周恩来抱有幻想?共产党早就把我们定为战犯了,这场谈判不过是走个过场,是为了给他们渡江制造政治借口!”
黄绍竑等桂系背景的代表则相对冷静,他们更关心李宗仁和白崇禧的态度。
“先不要急着下结论,”黄绍竑沉声说,“继续谈下去,边谈边看。把共产党的条件摸清楚,也好向南京和武汉方面报告。”
张治中坐在沙发里,一言不发,只是默默地抽着烟。烟雾缭绕中,他那张儒雅的脸庞显得愈发疲惫和纠结。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共产党的条件虽然苛刻,但却是基于当前军事和政治现实的必然结果。拒绝,就意味着战争。而战争的结果,他早已预见。
他拿起笔,开始起草电报,将协定草案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发往南京,同时,他也按照之前的“约定”,将一份副本秘密发往了溪口。
电波划破夜空,将北平的僵局传递到了千里之外。
在南京,代总统李宗仁收到电报后,一夜未眠。他召集行政院长何应钦等人紧急商议,整个总统府陷入一片混乱。
他们想和谈,但又绝不想接受如此“屈辱”的条件。他们寄希望于长江天险和白崇禧的百万大军能够成为讨价-还价的筹码,却没意识到,在中共看来,这早已不是筹码,而是即将被碾碎的障碍。
而在奉化溪口,当蒋介石看到张治中发来的电文时,更是雷霆震怒。
在他看来,这份协定草案的每一个字,都是对他的羞辱,是对国民党二十年统治的彻底否定。
他将电文揉成一团,狠狠地砸在地上,对着身边的儿子蒋经国怒斥:
“文白糊涂!这哪里是和平协定,这分明就是一份投降书!”
“告诉他,一个字都不能签!”
随即,他通过自己的渠道,向南京的国民党中央常委会施压,暗示张治中等人可以“停止谈判”,甚至“滞留北平”,以此作为一种政治姿态。
溪口的怒火,迅速化为指令,通过无形的电波,反向影响着南京的决策层,也让身处北平的张治中,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。
05:最后的期限与最后的劝告
中共方面敏锐地捕捉到了南京和溪口的微妙动向。他们知道,时间拖得越久,变数就越大,蒋介石干预的力度也会越强。
必须速战速决。
经过两天的内部讨论,中共代表团吸纳了南京方面提出的一些非原则性的、关于措辞和具体执行步骤的意见,对草案进行了微调。
4月15日,周恩来再次召集南京代表团开会。
这一次,他带来的是一份经过修改,但核心内容丝毫未变的《国内和平协定(最后修正案)》。
他将文件推到桌子中央,语气平静但异常坚定。
“我们研究了各位的意见,对草案做了一些修改。”他环视众人,然后加重了语气,“但是,有两点,没有商量的余地:”
“第一,国民党军队必须改编为人民解放军,改编的程序必须遵守。”
“第二,人民解放军必须渡过长江,接收南京、上海及江南各地的政权。”
他看着手表,说出了那个决定历史走向的日期。
“这是最终的定案。请南京政府尽快签字。”
“今天是4月15日,我们希望,从今天起,我们可以达到真正的和平相处。”
南京代表团试图做最后的挣扎,他们提出,将如此重要的文件送回南京,再由南京决策,时间太紧,希望能够延长签字期限。
“不可以。”
周恩来的回答,像关上了一扇沉重的大门,没有留下一丝缝隙。
“期限只能约束到本月的20日为止。”
“如果在这个期限内,我们看不到你们的签字,我们只有——”
他停顿了一下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
“强行渡江。”
整个谈判至此,已经不再是谈判,而是一份附带了明确时间表的最后通牒。
张治中面如死灰。他知道,一切都已无法挽回。他能做的,只剩下最后一次努力。
他决定亲自派代表将协定文本送回南京,并请求李宗仁和何应钦做出最终的抉择。
临行前,中共代表黄炎培特意找到即将回南京的代表,低声叮嘱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
“这份文件,不要再送溪口给蒋先生看了。”
这句话,点明了中共对整个局势的洞察:真正的阻碍,不在南京,而在溪口。
送走了回南京的代表,周恩来单独留下了张治中。
在勤政殿的一间偏厅里,没有了谈判桌上的剑拔弩张,气氛变得复杂而伤感。他们曾是黄埔军校的同事,也曾在抗战的烽火中并肩战斗。如今,却坐在了决定国家两种命运的棋盘两端。
周恩来亲自为张治中倒了一杯茶,热气氤氲中,他看着这位面容憔悴的老友,语重心长地说:
“文白先生,想不到今天坐在对面的,是我们两个。”
他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:“还是要劝告李宗仁和何应钦,以诚心承认错误,以勇气接受失败吧。”
“要懂得战败求和、天下为公的道理,对国家、对人民要有个交代了。蒋介石也一样。”
这番话,已经超越了政治劝降,更像是一位故人对另一位深陷迷途者的最后劝告。
张治中端起茶杯,手微微颤抖。他抬起头,眼中满是惭愧与无奈:
“文白惭愧啊。”
但他还是向周恩来做出了承诺,他会尽自己最后一份力量,去推动南京签字,去争取那万分之一的和平希望。
然而,历史的洪流,并不会因为个人的努力而停下脚步。
终章:百万雄师的回答
4月20日。
这是协定签字的最后期限。北平,中南海,香山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部通往南京的电台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白天,南京方面发来电报,请求再次延期。中共中央以毛泽东的名义断然拒绝:“最后期限,不得推延。”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南京,依旧没有任何消息。
深夜21时,那份决定命运的电报终于抵达北平。译电员的手微微颤抖,将译好的电文送到周恩来手中。
电文很短,内容却如预料之中那般冰冷:南京政府,拒绝在《国内和平协定》上签字。
在蒋介石的强力干预和国民党内部强硬派的挟持下,李宗仁政府最终选择了放弃和平的最后机会。
周恩来拿着电报,久久不语。他脸上的表情,看不出是愤怒,还是惋惜。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仿佛在聆听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。
他立刻驱车前往六国饭店,会见仍在焦急等待的张治中。
在张治中的房间里,两人相对而坐。这一次,没有了茶,只有沉重的寂静。
张治中首先打破了沉默,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:“非常抱歉,我们多次电报催促,南京政府……拒绝签字。”
周恩来看了一眼手表,时间正指向21时整。
“现在是20日21时。”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,“和谈破裂。”
“我们只好强行渡江。”
张治中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,他提到了国民党在长江南岸的军事部署,这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辩解,而非威胁:
“南京方面在长江沿线,有陆海空30万的兵力,有修筑了半年多的防务工事……”
周恩来打断了他。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。
“文白先生,”他缓缓说道,“现在大局已定。”
“为了全中国人民尽早地过上和平生活,我们只能如此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如电,直视着张治中,说出了那句载入史册的话:
“虽然你们有30万海陆空,但是,我们有百万雄师。”
这句话,不是威胁,不是炫耀,而是一个时代的最终宣告。
它为这场历时二十天的艰难谈判,画上了一个由炮火铸就的句号。
1949年4月21日,就在南京拒绝签字的第二天,一份由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共同签署的《向全国进军的命令》,通过电波,从北平香山传遍了长江北岸的每一个阵地。
“奋勇前进,坚决、彻底、干净、全部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,解放全国人民,保卫中国领土主权的独立和完整。”
命令下达,万炮齐鸣。
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、第三野战军百万雄师,在西起湖口、东至江阴的一千多里战线上,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渡江战役。
国民党苦心经营的长江防线,在人民解放军排山倒海的攻势面前,顷刻间土崩瓦解。
这场短暂而艰巨的和平谈判,最终以破裂告终。但它并非毫无意义。
周恩来在这场复杂的政治棋局中,以其无与伦比的智慧、坚定的原则和灵活的策略,向全中国、全世界展示了中国共产党争取和平的最大诚意,也彻底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假和平、真内战的本质。
从一枚小小的圆形出入证所洞察到的安保漏洞,到面对溪口阴影时果断取消的机场迎接;从谈判桌上字字珠玑的原则坚守,到最后期限前语重心长的故人劝告。每一个细节,每一次决策,都彰显了一位卓越的政治家和战略家的远见卓识与责任担当。
和平之门最终被南京政府亲手关闭,那么,取而代之的,便是战争的雷霆。
当百万雄师横渡长江,一个旧时代随之被滚滚江水彻底淹没,一个崭新的中国,正在江南的炮火中,迎来黎明。
声明:
本文中的所有对话内容,都是来自电视剧中《渡江战役》的原对话,并没有任何修改。《渡江战役》是由宁海强执导,张栩编剧,张正军担任制片人,卢奇、谷伟、马晓伟等主演的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,共40集,2020年在中国大陆首播。 该剧由八一电影制片厂、军影(北京)影业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合肥市共同拍摄,于安徽取景,主创团队曾赴肥东瑶岗渡江战役总前委旧址实地采风。